精神分析的诞生与抹去的故事

布洛伊尔、弗洛伊德与安娜O，以及她创造的谈话疗法的故事。

1883年夏天，西格蒙德·弗洛伊德（Sigmund Freud）是一名半就业的28岁医学研究员，彼时的他仍然和移民父母、姐妹住在一间拥挤的公寓里。并与一位著名学者兼拉比的孙女玛莎·伯奈斯（Martha Bernays）订婚了。

当他向他的主管恩斯特·布吕克（Ernst Brücke）透露订婚的消息时，弗洛伊德可能希望他可以获得到晋升和加薪，但布吕克——“我最尊敬的老师”——告诉弗洛伊德，是时候离开他在维也纳医院神经研究所的职位了，“鉴于我糟糕的财务状况，他强烈建议我放弃我的理论事业。”

这是一个所谓的反生命哲学（anti-vitalists）的时代；医生们认为，心理只能从脑细胞和神经的功能来理解。精神分析历史学家乔治·马卡里（George Makari）写道：“对于顶尖的研究人员来说，心理治疗学充其量是毫无价值的，最坏的情况是危险的。”

7月12日，弗洛伊德去拜访他的导师约瑟夫·布洛伊尔（Josef Breuer）。也许是因为布洛伊尔是犹太人，才被排除在医院的职位之外。尽管如此，他还是以研究人员和执业医生的身份管理着自己的职业生涯。他治疗了维也纳许多最富有的家庭，他是目前仍被称为“赫林-布洛伊尔反射（Herring-Breuer refle）”自主呼气反应的共同发现者。

两人共进晚餐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，“我们就医学精神错乱、神经疾病和奇怪病例进行了长时间的医学对话。”布洛伊尔谈到了他之前的病人，玛莎的朋友贝莎·帕彭海姆（Bertha Pappenheim）。

布洛伊尔从1880年12月到1882年5月期间一直在治疗帕彭海姆的“歇斯底里症”。她一直卧床不起，癫痫发作，瘫痪一段时间，视力扭曲，最特别的是语言丧失。布洛伊尔认为这些身体症状本质上是心理上的，他和帕彭海姆共同开发了一种她称之为“谈话疗法”的治疗方法，这是一种宣泄过程，通过向医生讲故事来减轻自己的负担，从而让症状得到了缓解。

弗洛伊德对“谈话疗法”着迷，但布洛伊尔不确定它的价值。

“当时我发誓，”布洛伊尔后来写道，“我再也不会经历这样的磨难了。”

与布洛伊尔共进晚餐后，弗洛伊德给未婚妻玛莎写了一封信，称布洛伊尔向他吐露了一些关于帕彭海姆的难以形容的事情，“只有当我嫁给玛莎时，我才能重述。”

那件无法讲述的事情是什么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。弗洛伊德销毁了他早期的所有论文。

7月30日，也就是弗洛伊德去布洛伊尔家会面两周多后，帕彭海姆在疗养院接受歇斯底里治疗。弗洛伊德写信给玛莎，说帕彭海姆“精神错乱”，布洛伊尔希望他的这位病人能死“这样可怜的灵魂就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”。无论神秘的“谈话疗法”的过程如何，它显然都没有让帕彭海姆摆脱痛苦。

1885年，也就是三年后，弗洛伊德前往巴黎皮蒂埃-萨尔佩特里埃大学医院学习，在一个实验室里解剖死去婴儿的大脑。他看到了萨尔佩特里埃的主任让-马丁·沙可（Jean Martin Charcot）关于催眠和歇斯底里的讲座。

沙可认为，歇斯底里——帕彭海姆所经历的那种症状——是“大脑动力损伤”的结果，但弗洛伊德开始发展出不同的概念，正如他后来在自传中所写的那样，他一直在思考帕彭海姆的情况；对他来说，这个案例“在理解神经官能症方面比以往任何观察都取得了更大的成就”。

当他回到维也纳时，弗洛伊德建立了自己的实践。他开始专注于研究神经症患者的治疗，并宣传他使用了“J·布洛伊尔的宣泄方法（the cathartic method）”。多年后，弗洛伊德的助手、第一位传记作者欧内斯特·琼斯写道，帕彭海姆将宣泄的概念引入精神分析，值得称赞——她发现了向医生倾诉自己的价值。

1887年，西格蒙德和玛莎·弗洛伊德（已结婚）参加了伯莎的堂妹艾玛·帕彭海姆举办的晚宴。弗洛伊德一家和伯莎坐在同一张桌子旁。玛莎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：“伯莎在本质上和以前很像，但在外表上，她变化很大，头发几乎完全变白了，眼睛里的光芒也完全消失了。”

沙可的催眠讲座

痛苦、恢复、重塑

那一年的晚些时候，当玛莎怀孕时，帕彭海姆来到弗洛伊德的公寓。玛莎向母亲吐露，她“又很痛苦了”。“这太可悲了，不是吗？”1887年夏天，帕彭海姆回到疗养院，患有厌食症、失眠症、幻觉症和精神病。直到二十世纪末，当她和母亲搬到法兰克福时，帕彭海姆才得以恢复，并重塑了自己：先是做社会工作者，然后是记者，然后成为德语世界领先的犹太女权主义者。

她成年后一直致力于打击Mädchenhandel，即年轻女孩的性交易，其中的许多女孩是来自东欧的贫穷犹太人。她从未透露过自己与弗洛伊德、歇斯底里或精神分析的联系。

与此同时，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继续讨论她的案例。“弗洛伊德的智力正在飙升，”布洛伊尔写道，“我像饥饿的母鸡一样在他身后挣扎。”但布洛伊尔不想发表帕彭海姆的病例史。他将被诊断为“癔症（hysteria）”的患者转介给弗洛伊德，他自己的研究是生理学的，主要集中在内耳的解剖上；他在平衡的本质上取得了重要突破。

直到1892年，也就是帕彭海姆离开维也纳几年后，布洛伊尔才最终同意与弗洛伊德合作，撰写关于癔症的文章。他们的合作充满了忧虑和不稳定。1894年，弗洛伊德在一封信中宣称，“与布洛伊尔的科学接触已经停止。”

最后，在1895年，《癔症研究》问世，这是对“J·布洛伊尔的宣泄方法”的阐述，也是弗洛伊德的第一本心理学著作。这本书的论点表达得很简洁，“癔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旧事回忆（reminiscences）引起的。”

书中的第一个案例研究是布洛伊尔的帕彭海姆，书中的名字就是著名的“安娜·O”，在布洛伊尔对她的“谈话疗法”的描述中，帕彭海姆说出了她被遗忘的记忆，当她说出这些“回忆（reminiscences）”时，她歇斯底里的症状——她无法听到、无法使用手臂、无法使用腿、无法说母语——都消失了。

布洛伊尔写道，在谈话治疗后，她的“歇斯底里症完全得到了解决”，自治疗以来，“她一直享有完美的健康”。折磨她十年的痛苦被消除了。

不久之后，布洛伊尔和弗洛伊德在社交和职业上分道扬镳。弗洛伊德修正了他对癔症的看法，与布洛伊尔相反，他认为癔症的症状“不能没有性意义”。例如，在著名的“多拉”案中，弗洛伊德认为，他的病人在言语上的“癔症”困难是由于压抑了对父亲口交的欲望。布洛伊尔不同意这种性还原论，弗洛伊德也不会有异议。

流传的故事是，当他们在维也纳相遇时，布洛伊尔伸出双臂拥抱他的老朋友，弗洛伊德冷冷地走过。尽管如此，当弗洛伊德于1910年首次来到美国时，他将发现了精神分析所依据的治疗方法归功于布洛伊尔。并没有提及帕彭海姆。

巧合的是，1910年，帕彭海姆也在美国，筹集资金并描述她与少买卖的斗争。当时，帕彭海姆比弗洛伊德更出名。她成年后从未公开讨论过自己与精神分析的个人关系，但她似乎不赞成弗洛伊德的理论。她在法兰克福的机构向弱势犹太女孩传授职业技能，这样她们就可以选择性工作以外的其他工作，据报道，帕彭海姆说：“精神分析永远不会渗透到我的机构。”

女性问题

帕彭海姆和弗洛伊德彼此从未公开谈论过对方，但在德国媒体关于性观念和“女性问题”的广泛争论中形成了对立的群体。帕彭海姆认为，通过教育和传授犹太价值观，她可以打击年轻女孩的性滥交。弗洛伊德认为相反，反性欲的童年社会化（ anti-sexual childhood socialization）对自我而言是毁灭性的。

他从未停止修改《安娜·O》的故事和精神分析的诞生。多年来，他改变了它，使其符合他日益僵化的性心理理论。令人难以置信的是——他这样做没有考虑到故事中心的那个女人。

1924年，贝莎·帕彭海姆出席了在维也纳举行的第一届世界犹太妇女大会。1928年，帕彭海姆回到维也纳，为女性争取投票权。正是在这个时期，当弗洛伊德处于声望和权力的巅峰时，他开始重新想象“安娜·O”。

在布洛伊尔于1925年去世后，弗洛伊德声称“突然想起”了布洛伊尔在19世纪80年代告诉他的一件事：在他们合作结束时，安娜·O歇斯底里地怀孕了，大喊“布洛伊尔医生的孩子要出生了”，布洛伊尔无法控制自己对病人的性吸引力，逃离了现场。

1932年，当弗洛伊德七十多岁的时候，他把这个“重建”写在了纸上：“那天晚上，当她的所有症状都得到疗愈时，布洛伊尔再次被召唤到他的病人身边，发现她因腹部痉挛而困惑和扭动。当被问到怎么回事时，她回答说‘B医生的孩子来了。’”

他继续讲述和复述歇斯底里怀孕的故事，即使癌症已经从弗洛伊德的嘴上切除，他也戴着一个不舒服的假牙代替了软腭。琼斯写道：“弗洛伊德给了我两个版本的故事。”一个版本提到了布洛伊尔的帽子，另一个版本没有。弗洛伊德的英文翻译詹姆斯·斯特雷奇在给琼斯的一封信中写道：，

“弗洛伊德给我讲了很多戏剧性的故事。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，‘所以他拿起帽子（hat），冲出了房子’——但我一直怀疑这是布洛伊尔告诉弗洛伊德的故事。”

帽子是《梦的解析》中阴茎符号的第一个例子。在歇斯底里的怀孕故事中，布洛伊尔失去了他对精神分析权威的任何主张。因此，精神分析理论的发明不是他（当然也不是他的病人），而是弗洛伊德本人。

弗洛伊德讲述的故事被铭刻在精神分析史上。

在彼得·盖伊1988年关于弗洛伊德的不朽传记中，以及梅琳达·吉文·古特曼（Melinda Given Guttmann）2001年关于帕彭海姆的传记中，这似乎都是事实。这甚至出现在伊莱恩·肖沃尔特的《癔症Hystories》中，这本书可能是美国阅读最广泛的关于歇斯底里症的女权主义书籍。在2007年由本·克罗斯饰演布洛伊尔、米哈尔·扬奈饰演帕彭海姆的电影《当尼采哭泣时》中，伯莎，一头异国情调的舞者橙色头发，陷入了她的幻觉的怀孕中，在布洛伊尔的妻子面前恶魔般地大笑。

帕彭海姆是二十世纪早期女权主义的杰出人物，也是一位帮助发明谈话疗法的女性，她在很大程度上被遗忘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弗洛伊德创造的一个人物形象。他把她变成了安娜·O，精神分析学中最引人注目的食尸鬼之一，名字是回文，姓氏是转义。从那以后，心理治疗师的办公室里一直闹着她的鬼（haunted）。图片

   作者加布里埃尔·布朗斯坦（Gabriel Brownstein）是纽约市圣约翰大学的英语教授。他著有《贝莎·帕彭海姆的秘密思想》和《本杰明·巴顿的奇事》等书，并获得了笔会/海明威奖和短片小说手推车奖。